复旦大学魏晋南北朝文学讲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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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台新咏》的编排,按五言诗、七言诗(包括杂言)、五言短诗(即后世的五绝)分列。这也表明:七言诗与五言短诗在梁代已经发展得相当充分,足以区别于传统的五言古诗而各自独成一体了。
萧绎(508—554)即梁元帝,字世诚,武帝第七子。初封湘东王,镇守江陵。平侯景之乱后即位称帝,西魏军攻破江陵时被杀。他的文学观念及创作风格,均与萧纲相近。七言乐府《燕歌行》音节流荡,在梁代同类诗中较有代表性:
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前月似蛾。如何此时别夫婿,金羁翠眊往交河。还闻入汉去燕营,怨妾愁心百恨生。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寒更。自从异县同心别,偏恨同时成异节。横波满脸万行啼,翠眉暂敛千重结。并海连天合不开,那堪春日上春台!乍见远舟如落叶,复看遥舸似行杯。沙汀夜鹤啸羁雌,妾心无趣坐伤离。翻嗟汉使音尘断,空伤贱妾燕南垂。
这也是一首宫体风格的诗作。全篇分为五小节,除开头一节六句外,其余均四句一转韵,转韵时第一句押韵脚,整齐中见变化,增加了诗歌的音乐感。后世长篇歌行四句一转韵的格式,即由梁代这一类诗作而来。此外,萧绎的《荡妇秋思赋》(“荡妇”指游子之妇),也可以代表所谓“宫体赋”的风格。语言浅显,色彩艳丽,描写细致,音节流畅,情意婉转。开头部分,“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中间“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能以浅语写深情,情景的衬托也是成功的。
二、沈约、范云、任昉
沈约、范云、任昉,原都是“竟陵八友”中的人物,由齐入梁。沈约和任昉,当时又有“沈诗任笔”的并称。尤其沈约,是齐代和梁代前期文坛的领袖,对齐梁文风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今浙江德清武康镇)人。家世仕宦。父沈璞于刘宋元嘉年间被诛,约潜逃得免,后乃遇赦。他自幼流寓,孤贫无助,而笃志好学,博通群籍。仕宋、齐、梁三代。萧衍篡齐时,他参与决策大计,为佐命之臣,建梁后封侯,官至尚书令。沈约学兼文史,著述丰富。除诗文辞赋外,主要尚有《宋书》、《四声谱》等。
在齐梁文学中,沈约一直是领风气之先的。这表现在许多方面。第一,他是齐永明时代“竟陵八友”的首要人物,是声律论的主要倡导者和“新体诗”的主要实践者之一。第二,他很早就提出诗歌语言应当浅易易懂,注意雅俗结合。颜之推《颜氏家训》引沈约的话说:“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第三,他的诗歌中有很多模仿民歌的作品。钟嵘《诗品》说他“宪章鲍明远《鲍照》”,“长于清怨”,主要是指这一点而言。在这些作品中,有十几首七言诗,又有好多首艳情之作(如《六忆》、《夜夜曲》等),直接影响了宫体诗风的形成。萧纲也把他和谢朓视为楷模。第四,梁代诗、赋的相互渗透,也与沈约有关。他的《愍衰草赋》、《天渊水鸟应诏赋》,都大量使用诗句,显示新变。沈约既是文坛的前辈,政治地位又高,所以在文学史上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还特别喜欢奖拔人才。刘勰写成《文心雕龙》,特地献给沈约,受到赏识,因而见称于时。
不过,作为诗人,沈约并不算很杰出。胡应麟《诗薮》说他“诸作材力有余,风神全乏”,意思说,沈诗富于学识素养,但感人的东西却不多。总体而论,这批评是中肯的。但并不能说他没有好作品。沈约是梁代留存诗篇最多的作者之一,加以精选,光彩自见。如《伤谢朓》、《别范安成》均是真情流露之作。后者如下: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范安成即范岫,齐代为安成内史。此诗前四句言年少时视离别为寻常事,及至衰暮,来日无多,则恐一别之后,再见为难。后四句情意深长,令人感动。杜甫怀念李白的诗,也曾化用本篇中的句子。
此外,沈约几篇写景诗,语言清秀明丽,声韵和谐,意境也很美。如《早发定山》、《石塘濑听猿》等一向受到较高的评价。前一首如下: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
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
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范云(451—503)字彦龙,南乡舞阴(今河南泌阳西北)人。他的经历与沈约相仿。仕宋、齐、梁三代,佐萧衍立国,官至尚书右仆射,封侯。也以诗见称。钟嵘《诗品》说:
“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形象地指出了他的诗歌特色。
巫山高不极,白日隐光辉。霭霭朝云去,溟溟暮雨归。
岩悬兽无迹,林暗鸟惊飞。枕席竟谁荐,相望空依依。(《巫山高》)
江干远树浮,天末孤烟起。江天自如合,烟树还相似。沧流未可源,高飘去何已。(《之零陵郡次新亭》)《巫山高》是乐府旧题,咏巫山神女的故事。这里运用了声律手段,取得了音节和谐、字面明洁的效果。后一首代表了范诗的一种显著特点:用语浅而不俗,词汇巧妙地重复出现,使得音节、意象衔接回环,婉转优美,此所谓“流风回雪”之妙。末二句意境开远而潇洒。
任昉以“笔”见称。据他说晚年对“沈诗任笔”的说法不服气,也曾转而致力于诗,但终于无所成就。在南朝的文学概念中,“笔”与“文”相对,指的是实用性的文章。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当时社会对“文”的重视。不过,“任笔”也是讲究修辞的,所以《文选》中收录他的章表书启等各体文章特别多。其基本特点是整饬严谨,多用典故,渊雅而有理致。唯有《奏弹刘整》一文只是质朴平实地叙事,较为特别。但总的说来,这些文章的文学性毕竟不强。
三、江淹、刘峻
江淹、刘峻都是出身低微的作者。他们的创作,往往同自己的坎坷经历有关。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父亲做过县令。淹少孤而家贫,爱好文学,有才名。自宋代入仕,辗转于诸王幕府,很不得志。至萧道成(齐高祖)执政而后建立齐朝,他受到赏识,逐渐显达。后又依附萧衍,在梁朝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伯。史传称其晚年才思减退,当由富贵尊荣之后,创作缺乏激情所致。现存诗文,基本上也都是在宋、齐时所作。有《江文通集》。
江淹的诗以善于模拟著称。其文集中标明模仿前人的,就有《效阮公诗十五首》、《学魏文帝》、《杂体三十首》等。《杂体三十首》的用意,据诗前自序,是反对某些诗人固守一格的态度,试图通过学习汉魏以来众多名家的风格,追踪五言诗的源流,达到广采博取的目的。其中大多数,从内容、篇制、用辞等多方面看,也确实能够酷肖前人唇吻。尤其是拟曹丕、曹植、王粲、刘桢、阮籍的几篇几乎可以乱真。由此可见作者在体会、钻研前人的作品上花费了很大精力。
但模拟终究不能代替创造。并且,由于性格、经历、趣味的限制,一个作家要兼擅各种不同的风格毕竟是困难的。江淹的模拟诗虽然也有学得苍凉厚重的,然非其本色。他写自己生活的作品,无论写景、抒情,都少有深刻、雄壮的笔力,而喜欢参用楚辞、古诗中的语汇,写种种迷惘的、不很确定的伤感,以清丽幽怨见长。刘熙载《艺概》说:“江文通诗,有凄凉日暮不可如何之意。”体会较为准确。
吴江泛丘墟,饶桂复多枫。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气红。
路长寒光尽,鸟鸣秋草穷。瑶水虽未合,珠霜窃过中。
坐识物序晏,卧视岁阴空。一伤千里极,独望淮海风。
远心何所类,云边有征鸿。(《赤亭渚》)
此诗写客游中岁暮的悲哀,但不只是简单的思乡之情,还渗透着人生无所着落,不知何往的迷惘。这诗在江淹作品中,已经算意境阔大的了。
江淹又是南朝著名的赋家,他的文学声誉,主要还是得之《恨赋》和《别赋》这两篇名作。二赋的写作,与江淹早年的遭遇有极大关系。但他在这里并没有直接抒写自己具体生活经历中的感情,而是从自身的体验推衍开来,将憾恨与别离视为人类的普遍遭遇,再通过一一举例或分门别类的方法具体描摹,充满了悲伤的情调,容易触发读者的同感。尤其是作者善于用精丽的语言、移情的笔法,描绘出各种特定场合中的环境气氛,衬托各类人物的憾恨之情、离别之悲,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其中《别赋》尤为出色。因为“恨”的内容太广泛,无法在一篇短赋中写得恰到好处、淋漓尽致。“别”实际只是“恨”的一种,较容易把握。文中先从行者与居者两面总述别离之悲,然后分写各类人物、各种情形的别离,以见其在人们生活中的普遍性,并达到反复渲染的目的。写侠士以死报恩、与家人诀别的景象是:“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有慷慨悲壮之气。写游宦者之妇的四季相思是:“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有缠绵不尽之哀。写情人之别,则于忧伤中充满了诗意的美感: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恨赋》、《别赋》,既反映了作者对于人生的伤感,客观上也反映了南朝社会的时代的伤感,同时,作者又是把这种伤感作为一种艺术的美来追求的。这也是南朝文学的普遍现象之一。
刘峻(461—521)字孝标,平原(今属山东)人。幼时与母亲同为北魏兵掳掠为奴,母子一度出家为尼、僧。南归后入仕,沉沦下僚。梁初典校秘书。因任性露才,为武帝所嫌恶,终于一生坎坷。刘峻在北方时即刻苦求学,南归后更博览群书,人称“书淫”。注《世说新语》,引书数百种,保存了大量古代资料,为世所重。
梁代文章,一般都趋向轻巧流丽,而刘孝标《辩命论》、《广绝交论》,篇制宏大,立论高远,情调激越,在当时可谓别具一格。
《辩命论》的主旨,是说天命不可知、不可求,与人的才智及善恶无关,亦非鬼神所能干预,着重抒发怀才不遇之士对自身命运无可奈何、愤愤不平的牢骚。当时流行的因果报应说,实际是肯定了各人的遭遇均缘自自身,有合理性;刘峻则强调“命”只是人不能不受其支配的东西,无所谓合理。并且,由于文中大量铺叙善不得报、才无所用的事实,实际是指出了现实中充满了不合理的现象。《广绝交论》为推演东汉朱穆的《绝交论》。写作的契机,是因任昉生前喜奖掖人士,死后其诸子穷困潦倒,无一人相助。文章由此出发,历数现实社会中人与人均以利相交的丑恶现象。二文均以铺排见长,有战国纵横家遗风,又使用南朝骈俪句式,深于刻画,读来音调铿锵,气势凌厉,辞采精工,情致淋漓。如《广绝交论》中的一节:
若其宠钧董、石,权压梁、窦,雕刻百工,炉捶万物,吐漱兴云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耸其风尘,四海叠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响川鹜。鸡人始唱,鹤盖成阴,高门旦开,流水接轸;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是曰势交。
四、丘迟、陶弘景
丘迟(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浙江吴兴)人,梁时官至司徒从事中郎,以文才见称于时。陶弘景(452—士,仕齐拜左卫殿中将军,入梁后隐居不出,但武帝有朝廷大事辄遣使咨询,人称“山中宰相”。二人的书信体文章,各有特色。
丘迟有《与陈伯之书》。天监初,丘迟以记室身份随临川王萧宏北征,原为梁朝大将而降魏的陈伯之率兵相拒,丘迟受命作此书劝降。这虽是一篇骈文,形式上限制很多,却能自由挥洒,写得委婉曲折,收纵自如。文中责之以义,宽之以恩,晓之以利害,动之以情,威之以力,从各方面打动对方,使陈伯之悔悟归降。如开头一节:
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省之小志,慕鸿鹤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先不指斥对方,而盛赞其往日在齐、梁换代之际,追随梁武帝之明智英武,以求得心理上感情上的接近,然后笔锋陡然一转,从民族意识出发,斥责他投降异族的行为,气势逼人而来。这以后,文章又历数梁朝对陈伯之家室的礼遇,以及北魏形势的危险,说明利害关系。而后荡开一笔,写下一段极富抒情色彩的文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以优美的文字写出江南宜人风光,激发对方的故国之思,可谓神来之笔。结末一节在委婉的语气中暗蕴威胁之意,也是煞费苦心。
通常,骈文宜于描写抒情而短于说理,富文艺之美而难以实用,丘迟却能较好地将两方面结合起来。他的另一篇《永嘉郡教》,是应用文字,又似抒情小品,也是同样特点。陶弘景长年山居,对自然风光的美好深有体验。他的《与谢中书书》说: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具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短短几句,写山水林木,晨昏景象,文字简淡清新。作者并不着力于刻画,只是淡淡地勾出几个富有特征的片断,却是有声有色,让读者通过联想组织成完整的画面,有一种高逸的趣味。
五、何逊、吴均
何逊(?—518)字仲言,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其家虽世代仕宦,但名位不高。逊八岁能诗,二十岁左右举为州秀才。曾与吴均一起为梁武帝所宠信,但很快就失意。一生中主要以文才为诸王幕僚,卒于庐陵王萧续记室。有《何记室集》。
何逊现存九十余首诗作中,有一小部分明显带有艳体诗的特点,如《咏舞》:
管清罗荐合,弦惊雪袖迟。逐唱回纤手,听曲转蛾眉。凝情眄堕珥,微睇托含辞。日暮留嘉客,相看爱此时。
此篇写舞女美妙的情态,描绘很细,结尾有暗示的意味。何逊去世时,萧纲才十六岁,所以这一类诗自然是在宫体诗盛行以前写作的。由此可知,在描写女性的美和表现艳情内容方面,在齐梁存在着一个普遍的、越来越突出的趋势。
何逊诗歌最集中的内容,是羁旅与酬答,两者往往又结合为一体。这些作品均工于写景抒情,讲究声律,文辞清新,颇有谢朓的风致。但比起谢朓来,何逊诗在语言的锤炼上,用功更深。谢诗常常以出语天然取胜,何诗则主要以修辞的简练精当擅场(唐代二大诗人,李白偏爱谢朓而杜甫偏爱何逊,也从侧面反映了何逊与谢朓的区别)。在写景方面,何逊更注意与抒情的密切结合。在谢朓诗中,还是有单纯把自然景象作欣赏对象来描写的情况,而何逊诗中,景物与主观情绪完全融为一体,服从抒情的需要。所以,何逊诗在语言、声律及意象选择与抒情的配合诸方面都更接近唐诗的风格。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临行与故游夜别》)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
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零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慈姥矶》)
这二首都是何逊的名作,能够体现他的一般特点。类似以写景与抒情结合见长的诗句,在他的集子中所在多是,如《下方山》:“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还渡五洲》:“萧散烟雾晚,凄清江汉秋。沙汀暮寂寂,芦岸晚修修。”这些诗合在一起看,又可以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所抒发的感情大多是客游的孤独和忧愁,所写的景物大多是暮色、夜景,两者巧妙地相互映衬。这种重复,不仅与作者的实际经历有关,无疑也是对审美效果的有意追求。而何逊的成功在于此,不足也在于此。因为尽管所写的具体景象不同,但意境、格调并没有多大差别,多读就不免觉得单调。
何逊的五言绝句中,也有几篇佳作,其中《相送》最为著名: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总的特点仍与前面所述一致。但由于篇幅较小,后二句写景中又蕴涵着很强的动势,所以就显得颇有力度,不像其他诗那样平稳。
何逊年轻时受到范云的赏识。范云曾说:“顷观文人,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古今,见之何生矣。”(《梁书》本传)这一评价对了解何逊很重要。就是说,何逊既接受了当代文学中很多新的因素而加以发展,主要的风格又与齐梁时代逐渐盛行起来的绮艳流荡不同,能够独标一格,于浅显中见其清雅精炼。他的修辞纯熟与情景密合的特点,受到唐代诗人的高度重视。尤其是杜甫,一再说:“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能诗何水部”(《北邻》),很是倾心。杜诗中也有很多羁旅之作,写法每常与何逊相近。他还把何诗中的佳句改造翻新,如《江边小阁》“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二句,即出于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
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西北)人。出身寒门。一生仕途不利,居于下僚。官至奉朝请。爱好史学,晚年受命撰通史,未成而卒。
吴均在梁代与何逊齐名,但二人的诗歌风格并不相同。《南史·吴均传》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学之,谓之吴均体。”此所谓“清拔有古气”,主要指吴均的五言诗语言比较质朴,对仗不务工巧,而追求一种雄迈的气势。
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锷边霜凛凛,匣上风凄凄。寄语张公子,何当来见携。(《咏宝剑》)
吴均的五言诗大都如此,既吸取齐梁诗之长,组织严整,亦多用对偶,而句法、格调却接近汉魏古风,不为巧丽,在当时独标一格。其中内涵厚重的,写得比较成功,而泛泛酬答之作,即使语言简古,也难以显出气势来。另外,他还写了不少边塞诗。如《胡无人行》:
剑头利如芒,恒持照眼光。铁骑追骁虏,金羁讨黠羌。
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梁代写边塞诗的人很多,但少有如此雄壮之作。可见他的语言风格与这一类题材尤为相合。
吴均另有七言《行路难》五首。这些诗基本上属于转韵的齐言体,与萧纲、萧绎等人的七言歌行相似,为梁代的新变诗体。而吴均生活年代早于萧氏兄弟,此诗的写作可能也较早。所以它们在七言歌行的发展史上是值得注意的。
吴均的《与宋元思书》,是南朝最杰出的写景小品之一,如画如诗,引人入胜: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峰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与陶弘景《与谢中书书》不同,此文以善于刻画见长。语言的精美生动,更胜一筹。起笔四句,意境清明高远,写出人心的澄虚、自由。而后逆接一笔,点出具体所在,而总括以“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八字。以下摹写水之清澈急猛,山之高峻奇伟,环境之幽深秀美,无不如在眼前。尤其以动势描绘静山,将心理感觉移注在客体上,给读者的印象更为深刻。较之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虽壮丽雄浑不如,而清奇俊秀过之。

第四节 陈代诗文

陈代主要作家大都在梁代就开始了创作活动,并且与梁代几个重要的文学集团有各种关系,所以,陈代文学基本上是沿着梁代文学的道路继续发展的。由梁入陈的徐陵、阴铿、张正见、江总,和由梁流寓北朝的庾信、王褒等人,虽处于异域,而时代相同,他们共同构成了南北朝文学向唐代文学过渡的重要环节。
在陈代,尤其陈后主的宫廷文学集团中,宫体文学仍然很盛行。宫体诗的一般弊病,在此时显得愈加突出,语言更为绮艳,描写更为直露,却缺乏真正的生命热情。
在诗歌形式方面,七言歌行继续保持兴旺的势头。其篇制一般比梁代作品更长,换韵也更有规则。五言诗则普遍律化,对仗、声律的运用也普遍较前代严格和纯熟。日本遍照金刚《文境秘府论》引唐人刘善经语云:“吴人徐陵,东南之秀,所作文笔,未曾犯声。”另一位陈代诗人张正见,诗作的评价一向不高,但他写作了大量格律严整的五言诗,是值得注意的。王世贞《艺苑卮言》甚至说:“张正见律法已严于四杰,特作一二拗语为六朝耳。”另外阴铿也是具有代表性的诗人。虽然拿唐代规定的格律来衡量他们的诗,难免有些不合;但即使如此,两者的差别也很小。所以说,从齐永明年代开始的诗歌律化过程,至陈代一部分诗人创作中已接近完成。在内容的表现上,陈代五言诗也有追求简洁、集中、紧凑,避免松散、平冗的趋向。虽不如居于北朝的庾信、王褒那样明显,但总的趋势是一致的。
陈代最著名的作家,当数有“一代文宗”之称的徐陵。徐陵(507—583)字孝穆,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年轻时与父徐摛一起出入于萧纲门下,为宫体文学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专收艳情诗的《玉台新咏》,就是由他奉萧纲之命编成的。他又与庾信并称为“徐庾”,而所谓“徐庾体”,有时被当作宫体的代名词。入陈历任要职,曾官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傅,封侯。在朝虽无大建树,而自持颇严。《陈书》本传说他:“其文颇变旧体,缉裁巧密,多有新意。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可见他在当时影响之大。有《徐孝穆集》。
徐陵的诗歌留传至今的,大约只有四十篇。其中属于宫体性质的,除了在梁时所作《奉和咏舞》等之外,还有作于陈的《杂曲》。这是一首七言歌行,内容系赞美陈后主之妃张丽华的美貌。形式上四句一转韵,平仄韵相间,比梁代歌行更为和谐婉转,并奠定了初唐歌行的基本格式。除了宫体诗外,徐陵还有一些其他内容的作品。其中写得较好的,是几首乐府题的边塞诗。如《出自蓟北门行》、《陇头水》、《关山月》等。《关山月》的第二首尤有特色:
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
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
前六句写景、渲染气氛、交代战争背景,最后全部落在结末二句上。也就是说,全诗并不是平行、分散的叙述,而是逐步凝聚到一个焦点上去。而且,“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是一组动态而包含余势的画面,因而具有一种力度感。这种结构方法在后来的唐诗中变得很常见。
徐陵同时也以文章著称。他的《玉台新咏序》,旧时很负盛名,其特点在于语言的华丽与工巧,典故用得极多,但过于堆砌,辞繁而意少。既富于文辞之美,又能以真情动人的,是他在北齐所作的《与杨仆射书》。当时梁朝因侯景叛乱,形势危急,而徐陵使北,被强迫羁留已有多年。他因此上书于北齐执政大臣杨遵彦,力陈自己希望早日南归以赴国难的急切心情,逐一驳斥北齐方面的种种推托之辞与无理要求,措辞委婉,态度坚决,表现了徐陵对故国的热爱。虽是以骈体文写成,但洋洋洒洒,收纵自如。从中亦可见出作者的为人。陈代后期,围绕着后主陈叔宝,形成一个宫体文学集团。
后主是一个糟糕的皇帝,却颇有文才。所作艳诗为后人所讥,《玉树后庭花》一曲更被称为“亡国之音”。但他仿民歌的小诗,却也写得清新流丽。另外,他也擅长刻画景物,如《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中“天迥浮云细,山空明月深。摧残枯树影,零落古藤阴”,可以说是很出色的句子。
在后主宫廷文人中,江总最为著名。江总(519—594)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出身士族,仕于梁,官至太子中舍人。入陈,为后主所宠幸,官至尚书令。卒于隋。他身居权要,而不问政事,唯与后主游宴为乐,史书责之“君臣昏乱,以至于灭”。但作为文学家,他的才华仍为后世所重。李商隐《赠牧之》云:“前身恐是梁江总。”就是拿他比拟自己的朋友杜牧。
在江总的现存作品中,七言歌行有近二十首,其中《宛转歌》达三十八句,是南朝七言歌行中最长的一首,从中可以看出梁、陈七言歌行演变的情况。《陈书》本传称江总“于五言、七言尤善”。史书中专门提及某人善为七言诗的,江总是第一个。
从内容来说,江总的七言诗大都属于所谓艳情之作,其中有不少是传统的民歌题材。虽说无多新意,却也不应以“绮艳”二字一笔抹杀。如《闺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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