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主題：
寫情爲主，兼寓政治教訓與歷史傷感。洪昇作此劇，蓋“念情之所鍾，在帝王家罕有。”重在寫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釵合情緣”。但帝妃之情，終不同於尋常兒女之情，與此情欲相伴的是國家的危機。欲望的無節制，終至以家國天下爲代價。“占了情場，弛了朝綱。”明皇寵愛貴妃，“姊妹兄弟皆列土”，其兄楊國忠任右相，專攬朝政，其三姊妹封爲夫人。“恁僭竊，競豪奢，誇土木”，“可知他朱甍碧瓦，總是血膏塗。”因而洪昇在帝妃情事中又寓涵了“樂極哀來”、“垂戒後世”的道德告誡。終至引起安史之亂與馬嵬之悲。而國家亂離又暗寓了對前朝的隱哀。樂工雷海青之罵賊，李龜年之悲興亡，皆爲劇中極沈鬱悲涼之處，最生色之處。至於其後“冥追”、“覓魂”、“補恨”、“寄情”，當爲蛇足。所謂熱鬧之“牡丹亭”耳。牡丹亭固不可有二。

    第三十八齣《彈詞》
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岐路遭窮敗。受奔波風塵顏面黑，歎衰殘霜雪鬢須白。今日個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臉上長街，又過短街。那裏是高漸離擊築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簫也那乞丐。
【梁州第七】想當日奏清歌趨承金殿，度新聲供應瑤階。說不盡九重天上恩如海：幸溫泉驪山雪霽，泛仙舟興慶蓮開，玩嬋娟華清宮殿，賞芳菲花萼樓臺。正擔承雨露深澤，驀遭逢天地奇災：劍門關塵蒙了鳳輦鸞輿，馬嵬坡血污了天姿國色。江南路哭殺了瘦骨窮骸。可哀落魄，只得把霓裳禦譜沿門賣，有誰人喝聲采！空對著六代園陵草樹埋，滿目興衰。
【轉調貨郎兒】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歎，大古裏淒涼滿眼對江山。我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的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安史之亂後，李龜年流落江南，杜甫作《江南逢李龜年》詩，在潭州，即湖南長沙。《彈詞》移之爲南京，即明初基之地，南明弘光朝都，孝陵亦在焉。李龜年所唱“六代園陵草樹埋，滿目興衰”，實爲作者黍離麥秀之意。

長生殿塑造人物：
以楊妃爲最生色。楊妃前部恃寵驕縱，其爲獨占明皇而機變百出，其因懼失寵而憂心忡忡，性格較爲豐富，切近後妃之身份。（見教材２８５頁）狀人物，小說更爲擅場，如《金瓶梅》中之潘金蓮，可與之對比。其他角色或忠或奸，皆顯簡單。
長生殿藝術特點：
一、    結構嚴。李楊愛情爲戲之主線，以金釵、鈿合貫穿終始，由合而分，由分而合。始爲定情信物，馬嵬坡爲殉莽品，鬼魂把玩，爲失情之怨，蓬萊轉致以堅前盟，終則天宮團圓，釵合重合。另，劇中宮廷內外、愛情與政治、現實與幻境，皆對照呼應，上至帝妃將相，下至樂工村叟，皆揉入劇中，劇情豐富，層次分明。顯示出作者傑出的構造能力。
二、曲詞優美。
夜雨聞鈴斷腸聲。
【雙調近詞•武陵花】
〔生〕獨自登臨意轉傷，蜀山蜀水恨茫茫。不知何處風吹雨，點點聲聲迸斷腸。〔內作鈴響介〕
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遙聽隔山隔樹，戰合風雨，高響低鳴。一點一滴又一聲，一點一滴又一聲，和愁人血淚交相迸。對這傷情處，轉自憶荒塋。白楊蕭瑟雨縱橫，此際孤魂淒冷。鬼火光寒，草間濕亂螢。只悔倉皇負了卿，負了卿！我獨在人間，委實的不願生。語娉婷，相將早晚伴幽冥。一慟空山寂，鈴聲相應，閣道崚嶒，似我回腸恨怎平！（聞鈴）
明皇之爲情種，於焉可見。

第二節桃花扇
長生殿問世十年後，有孔尚任《桃花扇》出。《桃花扇》一劇取之明末歷史，更具時代感。
孔氏生平見（教材２８８頁）
孔氏多與明遺民往還，如冒襄、黃雲、宗元鼎、杜濬等。復嘗憑弔揚州、南京遺跡。《過明太祖故宮》詩雲：
匆忙又散一盤棋，騎馬來看舊殿基。夕陽偏逢鴉點點，秋風只少黍離離。門通大內紅牆短，橋對中街玉柱欹。最是居民無感慨，蝸廬僭用瓦琉璃。

關於桃花扇，雲亭山人自道者頗多，略摘於下：
《桃花扇傳奇小引》
《桃花扇》一劇，皆南朝新事，父老猶有存者。場上歌舞，局外指點，知三百年之基業，隳於何人，敗於何事，消於何年，歇於何地，不獨令觀者感嘅涕零，亦可懲創人心，爲末世之一救矣。蓋予未仕時，山居多暇，博採遺聞，入之聲律，一句一字，抉心嘔成。今攜遊長安，借讀者雖多，竟無一字一字著眼看畢之人，每撫胸浩歎，幾欲付之一火。轉思天下大矣，後世遠矣，特識焦桐者，豈無中郎乎？予姑俟之。

桃花扇傳奇小識
傳奇者，傳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則不傳。桃花扇何奇乎？妓女之扇也，蕩子之題也，遊客之畫也，皆事之鄙焉者也。爲悅己容，甘剺面以誓志，亦事之細焉者也。宜其相謔，借血點而染花，亦事之輕焉者也。私物表情，密痕寄信，又事之猥褻而不足道者也。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於權奸者也。權奸者，魏閹之餘孽也；餘孽者，進聲色，羅貨利，結黨復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帝基不存，權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嘖嘖在口，歷歷在目，此則事之不奇而奇，不必傳而可傳者也。人面耶？桃花耶？雖歷千百春，豔紅相映，問種桃之道士，且不知歸何處矣。康熙戊子三月，雲亭山人漫書

《桃花扇傳奇本末》
族兄方訓公，崇禎末爲南部曹，予舅翁秦光儀先生，其姻婭也。避亂依之，羈留三載，得弘光遺事甚悉。旋裏後數數爲予言之。證以諸家稗記，無弗同者。蓋實錄也。獨香姬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之，此則龍友小史言於方訓公者。雖不見諸別籍，其事則新奇可傳。《桃花扇》一劇感此而作也。南朝興亡，遂系之《桃花扇》底。

桃花扇傳奇凡例
一、    劇名桃花扇，則桃花扇譬則珠也，作桃花扇之筆譬則龍也。穿雲入霧，或正或側，而龍晴龍爪，總不離乎珠，觀者當用巨眼。
（此言結構之妙）
一、    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確攷時地，全無假借。至於兒女鍾情，賓客解嘲，雖稍有點染，亦非烏有子虛之比。
一、    每出脈絡聯貫，不可更移，不可減少。

綱領跋：
色者，離合之象也。男有其儔，女有其伍，以左右別之。而兩部之錙銖不爽。氣者，興亡之數也。君子爲朋，小人爲黨，以奇偶計之，而兩部之毫髪無差。張道士，方外人也，總結興亡之案。老贊禮，無名氏也，細參離合之場，明如鑑，平如衡。名曰傳奇，實一陰一陽之爲道矣。雲亭山人偶定。

黃元治《桃花扇傳奇題辭》
有明三百年結局，君臣將相，奸佞忠良，其間可褒可誅、可歌可泣者，雖百千萬言，亦不能盡。茲獨借管弦拍板，寫其悲感，纏綿之致。又從最不要緊幾輩老名士、老白相、老青樓，飲嘯詼諧，禍患離合終始之跡，而寄國家興亡，君子小人，成敗死生之大。故貫穿往覆，大言要歸，眼如注矢，悽音楚調，聲似迴瀾。紀事處，忽爾鍾情，情盡處，忽爾見道。戰爭付之流水，兒女歸諸空花。作史傳觀可，作內典觀亦可。寧徒慷慨悲歌，聽者墮淚而已乎。

南明之覆，夏完淳謂“朝堂與外鎮不和，朝堂與朝堂不和，外鎮與外鎮不和，朋黨勢成，門戶大超，虜寇之事，置之蔑聞。”馬阮無論矣。即命爲清流之復社文人，意氣用事，於馬阮疾之已甚，宜其倒行逆施。史可法才能短拙，左良玉意氣用事，於清人大兵壓境之際，反欲東下“清君側”，導致馬士英抽調江北三鎮之兵與之對抗，直接導致南明覆滅。劇中於力贊清流及史左，亦爲黨社所影響。

長生殿將愛情與歷史相結合，桃花扇有過無不及。長生殿中愛情戰勝了歷史，超凡脫俗，昇入忉利天。而桃花扇中家國既淪，愛情亦無所依。終至遁入玄虛之道。
劇末侯李重逢，悲欣交集，似將終成眷屬，卻經張道士撕破象徵堅貞愛情的桃花扇，一言點醒：
呵呸！兩個癡蟲，你看國在那裏，家在那裏，君在那裏，父在那裏，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他不斷麼？
侯李之愛情，與南明之存續相維系，國破則家亡，侯李之愛情，爲歷史之宿命所籠罩，呈現出悲情色彩。此種悲涼與幻滅彌漫全劇。
史可法投江後衆人之合唱。
【古輪台】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苦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餘韻》一出中《哀江南》套曲，真爲曲中之庾信賦。

    【哀江南】【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駐馬聽】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監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沈醉東風】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牆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櫺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
【折桂令】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沽美酒】你記得跨青溪半裏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太平令】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
【離亭宴帶歇指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李香君形象：聰慧、勇敢、堅貞。
可與歷史上之侯李形象對比。
餘懷板橋雜記：“李香,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婉轉,調笑無雙,人名之為‘香扇墜’……與雪苑侯朝宗善。閹党阮大鋮欲納交于朝宗,香力諫止,不與通。朝宗去後,有故開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辭曰:‘不敢負侯公子也。’卒不往。”
侯方域《壯悔堂文集•李姬傳》：⋯(姬)亦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否。張學士溥,夏吏部允彝亟稱之。少風調皎爽不群。⋯⋯初,白宛人阮大鋮者,以阿附魏忠賢論城旦,屏居金陵,為清議所斥。陽羨陳貞慧,貴池吳應箕實首其事,持之力。大鋮不得已,欲侯生為解之,乃假所善王將軍者,日載酒食與侯生遊。姬曰:“王將軍貧,非結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問,將軍乃屏人述大鋮意。姬私語侯生曰:“妾少從假母識陽羨君,其人有高義,聞吳君尤錚錚。今皆與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負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讀萬卷書,所見豈後於賤妾耶?”侯生大呼稱善。醉而臥,王將軍者殊怏怏,因辭去,不復通。未幾,侯生下第,姬置酒桃葉渡,歌《琵琶詞》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減中郎。中郎學不補行,今《琵琶》所傳詞固妄,然嘗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邁不羈,又失意,此去相見未可期,願終自愛,無忘妾所歌《琵琶詞》
侯方域《答田中丞書》：“餘因與相識, 間作小詩贈之, 未幾下第去, 不復更與相見。”

阮大鋮之陰險：
    【雙勸酒】〔副淨扮阮大鋮憂容上〕前局盡翻，舊人皆散，飄零鬢斑，牢騷歌懶。又遭時流欺謾，怎能得高臥加餐。
下官阮大鋮，別號圓海。詞章才子，科第名家；正做著光祿吟詩，恰合著步兵愛酒。黃金肝膽，指顧中原；白雪聲名，驅馳上國。可恨身家念重，勢利情多；偶投客、魏之門，便入兒孫之列。那時權飛烈焰，用著他當道豺狼；今日勢敗寒灰，剩了俺枯林鴞鳥。人人唾駡，處處擊攻。細想起來，俺阮大鋮也是讀破萬卷之人，什麼忠佞賢奸，不能辨別？彼時既無失心之瘋，又非汗邪之病，怎的主意一錯，竟做了一個魏黨？〔跌足介〕才題舊事，愧悔交加。罷了罷了！幸這京城寬廣，容的雜人，新在這褲子襠裏買了一所大宅，巧蓋園亭，精教歌舞，但有當事朝紳，肯來納交的，不惜物力，加倍趨迎。倘遇正人君子，憐而收之，也還不失為改過之鬼。〔悄語介〕若是天道好還，死灰有複燃之日。我阮鬍子呵！也顧不得名節，索性要倒行逆施了。


其他若馬士英之跋扈、楊龍友之依違、史可法之忠義，至於清客、樂工、伎女之神形，盡肖其似。

桃花扇結構精密，孔氏謂劇情須起伏轉折，又要獨辟境界。桃花扇全劇四十出，外加開場戲、過場戲、尾聲四出，規模略近長生殿，但劇情更加復雜。劇中以桃花扇串聯侯李愛情，又以侯李愛情貫串南明政權各派各系以及劇中各聲人物的活動，紛繁錯綜而有條不紊，不枝不蔓，結構能力空前未有。


第十一講  聊齋志異
第一节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山東淄博人。據蒲松齡《族譜序》（載路大荒編《蒲松齡集》上冊，58頁，中華書局1963年版），蒲家本為般陽土著，他的遠祖蒲魯渾、蒲居仁均曾任過元代般陽路總管。蒲家明代萬曆年間，還是地方上的望族。（《族譜序》：“萬曆間，閤邑諸生，食餼者八人，族中得六人焉。嗣後科甲相繼，雖貴顯不及崔、盧，而稱望族者，往往指屈之。”）至明末，已漸衰。蒲松齡父名槃，“少力學”而“生平主忠厚”，因科場不利，二十多歲還未進學，後棄儒從商，但仍“不忘經史，其博洽淹貫，宿儒不能及”。（《蒲氏世譜》）蒲松齡為蒲槃嫡配董氏所出次子，至其成年，家已食貧。
蒲松齡約十一歲始從父讀，十九歲應童子試，曾以縣、府、道試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生員，“文名籍籍諸生間”，（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蒲松齡集》1804頁。）施愚山尤器之。年二十，識同邑張篤慶（曆友）、李堯臣（希梅）等人，結“郢中詩社”唱和，張、李狷介有才，蒲氏與諸人“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龍津”。
1664年，蒲松齡年二十五，應好友李堯臣之邀，寄居李家讀書。刻苦攻讀，“庶使一日無功，則愧，則驚”，“相期與以有成”（蒲松齡《醒軒日課序》）。
    1670年，蒲松齡已過而立之年。迫於家貧，他應聘到江蘇寶應縣孫蕙幕。孫蕙調任高郵後半年，即1671年秋天，他便辭聘回鄉了。在寶應，爲蒲氏生平唯一“遠遊”。孫蕙其人喜聲伎之樂，蒲氏得以接觸南方歌女，如顧青霞、周小史等人，其辛酸恣睢，美麗聰慧、潑辣大膽，遂爲蒲氏狐鬼女性之原型。而其家極貧，“惟農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蒿滿之。”“庭中觸雨瀟瀟，遇風喁喁，遭雷霆震震謖謖，狼夜入則塒雞驚鳴，圈豕駭竄。”聊齋中諸多風嗥雨嘯、狐鬼出沒之場境，無乃太合。
《聊齋志異》最早開始創作於何時，已難確考。蒲松齡南遊時所作詩集《南遊詩草》中有《感憤》一詩：
漫向風塵試壯遊，天涯浪跡一孤舟。新聞總入狐鬼史（別本作“夷堅志”），鬥酒難消磊塊愁。尚有孫陽憐瘦骨，欲從玄石葬荒邱。北邙芳草年年綠，碧血青磷恨不休。
從“新聞總入狐鬼史，鬥酒難消磊塊愁”兩句詩來看，起碼在南遊做幕賓的這一年，蒲松齡已始作《志異》。
   
南遊歸來後次年（1672），蒲松齡開始了後半生近四十年之設帳生涯，直到七十歲時才“撤賬歸來”（蒲箬《柳泉公行述》：“老親素絲垂領，……迨撤帳歸來，年七十矣。”（《蒲松齡集》1809頁））。四十年間，蒲氏屢試不第，先後坐館王敷政、唐夢賚、畢際有等縉紳之家，僅在畢際有一家就呆了三十年（1679-1709）之久。
蒲氏時運多舛，雖文才出眾，但始終未能中舉，雖屢欲與“也夫”“嘗未”告別，但總下不了決心，心灰意冷一陣之後，“日漸遠”，終於又“重新另抱”（參見《聊齋志異•王子安》）。直到六十多歲，始聽信老妻之勸，不復應試。撤帳歸來次年（1710），蒲松齡已七十一歲高齡，才援例出貢。蒲松齡到青州領考貢，縣令為之懸匾，親朋來賀，蒲氏賦詩自嘲道：“落拓功名五十秋，不成一事已白頭。腐儒也得賓朋賀，歸對妻孥夢也羞！”七十四歲自題畫像（朱湘麟畫）自責：“此兩萬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頭，奕世對孫子，亦恐之羞。”五年後（1715），“落拓名場五十秋”之蒲留仙辭世。而其說狐說鬼之《聊齋》則久垂天壤，幸耶，不幸耶？

第二节    《聊齋志異》的版本

一、    抄本系統：現在已知存世的至少有康熙殘本、鑄雪齋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黃炎熙選本、鈐有趙執信印章的趙本,目前已佚或至少存沒不詳的有殿春亭本、曾氏藏本、鄭荔鄉本、周季和本、王閏軒本、吳穎思本、王金范選抄本，日本聊齋文庫藏抄本。共收１７篇。最重要的有兩種，即手稿本。1948年在遼寧西豐縣發現，237篇，爲全書之上半部。其字跡與聊齋題朱湘林畫像相似。鑄雪齋抄本。《聊齋》有刻本前，以抄本的形式流傳。乾隆十六年（1751）張希傑鑄雪齋抄本據濟南朱氏原稿抄錄本轉抄，484篇，較完整，接近原稿。
二、    刻本系統。有青柯亭刻本。乾隆三十一年（1766）萊陽趙起杲刊刻，441篇，向稱最佳。呂湛恩評注本。道光年間《聊齋志異》評注本猛增，道光五年（1825）呂本最有影響。圖詠本。光緒年間，鐵城廣百宋齋主人請人把每篇故事都配上插圖和七律一首，名為《詳注聊齋志異圖詠》，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三會本。1962年中華書局出版張友鶴《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491篇，是目前最完備的一個本子。

第三节    《聊齋志異》透露的文人心理。
    “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
林語堂《中國人》：“這些鬼怪並不是讓書生們晚上獨自一人呆在書房而感到害怕的那種鬼怪。當蠟燭即將燃盡, 書生昏昏欲睡之時,他聽到絲綢衣服窸窸作響, 睜眼一看是位十六七歲的嫺靜少女。一雙渴望的眼睛, 一副安詳的神色,她在看著他笑。她通常是一位熱情的女子。我相信這些故事必定是那些寂寞的書生依照自己的願望編造出來的。然而她能通過各種把戲給書生帶來金錢, 幫助他擺脫貧困。書生病了,她精心服侍, 直至痊癒。其溫柔的程度,超過了一般的現代護士。”
    其所虛構的狐鬼花妖，幾乎都是絕色。如嬌娜“嬌波流慧, 細柳生姿”，青鳳“弱態生嬌, 秋波流慧, 人間無其麗也”，胡四姐“年方及笄, 荷粉露垂, 杏花煙潤, 嫣然含笑, 媚麗欲絕”，蓮香“單袖垂髫, 風流秀曼”，阿纖“窈窕秀弱, 風致嫣然”，嬰甯“榮華絕代, 笑容可掬”。
多數且極爲主動。或攀垣窺戶, 或推門自入，甚至逕登床上，“月夜不寢，願修燕好。”《聊齋》之婚戀模式與才子佳人小說大異其趣。
後者文質彬彬，發乎情，止乎禮義。而聊齋中之男女不但一見鍾情，而且一見即合。罕有貞靜自持者。因爲作者賦予女性狐妖之特性。可能暗符男性對女性的渴望：“美女其表，野獸其裏。”
   

第四节    《聊齋志異》對現實政治的批判

“強梁世界，原無皂白”！《羅刹海市》中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而形貌又以醜為貴：“奇醜者”被視為“美之極者”，可官拜上卿；“次醜者”可以做民社；再“下焉者”亦可“邀貴人之寵”。唯有那些形貌正常者，悉被目為怪物，個個落得衣衫襤縷，形如乞丐。如此媸妍，實爲現實世界之幻相。
社會黑暗，“官虎而吏狼”，《夢狼》寫一位姓白叟遊歷陰曹，親見其任知縣之子爲生食人肉之野獸，其衙門之前，“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公堂內外，“白骨如山”。清代馮鎮巒謂：“知縣衙門光景”。此具虎狼之性之白知縣，不久即遷爲吏部官員。其自透飛黃騰達之秘曰：“黜陟（升降）之權，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可見，吏治之腐敗，決不官員之私德問題，實爲封建官僚政治之群體墮落。
有暴政即有抗爭。《席方平》一篇是其例。席方平同邑羊某賄賂陰府，使其父枉受迫害，遂“靈魂已離合”，徑赴陰間告狀。雖“備受械酷”而毫無懼色。冥王將他上烙床、鋸解分屍，種種酷刑皆不爲動，直呼“受笞允當，誰教我無錢耶”！宣佈大冤一日未伸，“必訟到底！”直告至二郎神君。而“明鏡高懸”冥司中：
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儘是陰霾；
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
陰森可怕、賄賂公行之冥府適爲人間公堂之幻相？席氏之抗爭亦爲普天小民出一口長氣。

第五节    《聊齋志異》對科舉弊端的諷刺
《司文郎》一篇的諷刺尤其辛辣：余杭生才情庸劣而目中無人，王生才華橫溢，鬼魂宋生謂王生文高，余杭生遂惱羞成怒。三人爭執不下，請盲僧評判：
僧笑曰：“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曰：“三作兩千餘言，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從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頷之曰：“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問：“可中否？”曰：“亦中得。”余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指明代古文大家歸有光、胡友信）何解辦此？”[餘]生大駭，始焚已作。僧曰：“適領一藝，未窺全豹，何忽另易一人來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彼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膈；再焚，則作惡矣！”[餘]生慚而退……
    餘杭生之文令人作嘔，然 “數日放榜，[餘]生竟領薦，王下第”，盲僧慨歎：
僕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
復焚取餘杭生之宗師之文：
[餘]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僧]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棘於鼻、刺於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
   
《葉生》篇中之葉生，不自知其死，尚入闈應試，至其歸裏，始奄然而滅。真畫蛇點睛手段。
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逡巡至庭中，妻攜簸具以出，見生，擲具駭走。生淒然曰：“今我貴矣！三四年不覿，何遂頓不相識？”妻遙謂曰：“君死已久，何複言貴？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將蔔窀穸，勿作怪異嚇生人。”生聞之，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妻驚視之，衣冠履舄如蛻委焉。

《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而狂，《聊齋志異》中亦有類似之例：《王子安》中之王子安，臨近放榜，懼不中，遂飲酒大醉。醉中若聞聽到人語：報喜者至！遂起而大呼“賞錢十千”。
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自睡，已賞之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裏。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矣。”又久之，長班果複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
異史氏曰：王子安“如此情況，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

第六节    《聊齋志異》的至情觀和知己說

聊齋寫情至爲動人。 “情之至者，鬼神可通”，“懷之專一，鬼神可通”（《葛巾》）。《阿寶》中的孫子楚，最為鍾情，人稱“孫癡”。有一次，孫子楚在郊外邂逅富商之女阿寶，一見傾心，遂生死以求。阿寶歸後，遂以靈魂相隨，使阿寶“陰感其情之深”；後化為鸚鵡，飛入賈宅阿寶住處。阿寶被孫子楚癡情所感，遂衝決家庭之禁錮，與孫子楚結爲夫婦，“處蓬茆而甘”。《晚霞》：鎮江少年阿端，端陽節在龍舟上表演技藝，落水而亡。死後，阿端漂泊到龍宮，為龍王獻藝。於龍宮內遇晚霞而生情，每晚在荷葉中幽會。後晚霞被送至吳江王所教練舞蹈，二人無由自達。晚霞“癡想欲絕”，投江而死，阿端聞訊亦欲與“相從俱死”。《連城》：喬生慷慨好義、富有才情，史孝廉之女連城傾心愛慕。但因喬生家貧，受到連城父母反對。連城摯戀喬生，“逢人輒稱道”，史孝廉許之鹽商之子王化成，連城遂“沉痼不起”。病中，喬生割股療之愈。後來，連城之父再次對喬生背約，連城“前症又作，數月尋死”；喬生往吊，因悲傷過度也“一慟而絕”。情之至者，可以死，亦可以生。喬生陰間遇顧生，顧生謂可複生之。但喬生表示：如連城不可複生，他自己“樂死不願生”。其至情終於感動冥府，使其雙雙復活。在喬生與連城由生之死、由死之生，哀感頑豔，彰示“情”之巨大力量。